第五十六章 我们只是在玩游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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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王府—— 悠扬婉转的曲调从灯火朦胧的窗棂缥缈传出,撩破了深夜的寂静。 房间里,火光摇曳中坐着酒醉的银发男子,早已褪下全身的赭红袍,改换竹青的云福纹长袍,继续将一杯杯琼浆生吞下肚去。 身边作陪的人,是那两个来自皇宫教坊司的姑娘。 一个怀抱琵琶,边谈边唱;一个则为男子斟酒添菜,无抵顺从的表情总也甩不掉几分兢兢战战。 入王府以来,这五个女孩受到华南赫与静乐郡主的虐待,已经两死一疯。 剩下的两个,终日在紧张惶恐中度日,活得也不好。 灯影深深,华南赫饮光了好几壶酒,眼神迷离而酥醉。 意识昏昏沉沉之际,那人的身影再次闪回于脑海中。 就在昨日,他在景阳宫里见到了她,传闻中被帝君华南信无比宠爱的云贵嫔。 他看不惯她奢靡的饮食习惯,又对她两面三刀的行为感觉气愤,当着众人就将她羞辱了一番。 事后当晚,华南赫又一次身处熟悉的梦境。 那里,他踏过缭绕的云雾,被哀怨伤感的笛声指引着走到那颗葱郁的桂花树下,鹅黄纷飞之中,听着那湖蓝衣裙的女子柔声唤他: “夫君……” 那刻白雾骤散,女子的脸赫然暴露在他的眼前。 她,竟是云贵嫔! 自梦中翻身惊醒,大汗虚脱。 接着,华南赫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度过一整天,身心承受惶恐与困惑的摧残。 他实在难以想通,回京后不满两年的时间里,他为何会频频做同样的梦。 又为何,昨夜梦境中那令他疑惑却又牵肠的女子,竟是皇上最爱的女人,云贵嫔? 难道,只是因为日有所见,才会夜有所思? 华南赫感觉此刻的自己陷入了一个错乱的怪圈。 随着梦中的女人脸清晰的凸显出迷雾,无数记忆的碎片都像是一股脑的涌现而出,每一幅俱为毫无连接点的活动画面,跳跃着、模糊着,将他空洞许久的意识界填得满当,且不断膨胀,逼得他几欲发疯。 面对那些凌乱的画面,他有些分不清哪些存在于梦境,哪些存在于现实,是他的想象,还是真实发生过的曾经。 唯有一副杏眼的画面,清浅、明亮又带着点点无以名状的悲怨,只定定的看着他,那么平静与美好,竟无时不在牵动他的心。 一双酥手举着酒杯,毫无生息的进入了华南赫的视野。 他强睁醉眼看向女孩。 她的五官,在他眼前逐渐变形为另一副面孔,云贵嫔的面孔! 华南赫内心一惊,摇晃着大手,动作僵硬的扳起女孩的下巴,被烈酒灼得沙哑的嗓音,低沉撩人: “你是谁,告诉本王,你究竟是谁?” 房门猛然大开,一道黑影落在醉熏熏的男子面前。 “啊——” 两个女孩吓得惊叫,才滚下八仙椅,裸露的玉白脖颈上就挨了一记掌风。 猩红的热血喷洒出来,两人还未看清来者的容貌,便在血泊中没了声息。 华南赫怔怔望着来人取下蒙面的布,凌厉的目光剐向翻倒的玉壶和一桌的残羹冷炙。 神情凶厉一变,黑衣人探出手掌揪住华南赫的衣襟,黑眸被他满头白发蛰得生疼,悲声的嗔斥: “九弟,你在做什么!你终日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,可还对得起云汐吗——” “你…你不是本王吗?” 华南赫眸光涣散,表情恍惚一刻,又沉入低迷的惶恐之中: “这是梦、这是梦!对,本王定是又做梦了……” 这样的自说自话确实让他轻松了不少,笑嘻嘻的攀扯住蛊笛的两臂,嘴里念念有词: “奇怪,你怎会跑出铜镜?别闹,快点回去,回去……” “九弟,你清醒点!我是你的孪生哥哥啊,我是华南显!” 蛊笛气急,一拳抽在华南赫的脸上,愤慨却心痛的看他歪在桌下,醺醉的目光还在四下寻觅着: “铜镜、铜镜在哪儿?本王…要送你回去…嘿嘿嘿…” 蛊笛满脸震惊,紧盯脚下蠕虫般的男子,喃喃自语: “难不成,他真失忆了?!” …… 六月孟夏,皇宫里碧枝如丝,处处花香阡陌。 晨起时气温不是很热,旭日透过晴空下沉浮的薄雾遍撒金辉,像重叠伏涌的海浪,迷人眼帘。 一早,嘉美人派人来请云汐、张选侍、颖嫔、舒嫔、赵婕妤几个要好的姐妹,到她的梨香苑做客。 昨个儿才与家人见面,嘉美人得了满满三斤藤壶,连带着些肥美的海鱼籽。 云汐赶到梨香院时,其他几位小主正陪着嘉美人闲叙。 藤壶泡在小厨房的清水里,显然还没拾掇。 嘉美人最好吃喝,知云汐善做美食。 那食材,自然是她大言不惭留给云汐的。 云汐也不介意。 无论何时何地,只要提到下厨烧菜,她都会精神十足,即便是个病殃殃的身子也会立刻精神抖擞容光焕发。 藤壶,虽算不上“海八珍”里的一员,却因味鲜肉肥被称作海界的霸主,是种无比珍贵的海洋食材。 云汐当即将那三斤藤壶全部撬开,取肉芽,清洗干净再拌上切碎的羊酪子、小葱沫和姜丝,分成几堆由着鲜嫩荷叶密封起来,放到炭火篦上烤。 少时肉芽熟透,那股子海的鲜气融合了乳香、葱香,种种诱惑之味又在炙烤的过程中被清甘的荷叶锁得死死。 烧制全程除了羊酪、青葱和少许姜丝再不必放其他佐料。 藤壶肉芽入口,自带海水的咸香,是极美妙的大自然馈赠。 这种“酪藤壶”的吃法,正是《珍撰琳琅录》中对野生藤壶的介绍。 烧烤藤壶的同时,云汐用葱段、姜片、蒜瓣、青椒、小米辣几味佐料将那海鱼籽爆炒至半熟,后兑花雕酒、少许十香汤料再炒,便做出了美味香辣的干烧鱼籽锅。 嘉美人从司膳房里选了三荤三素一汤的例菜摆上桌,打开一壶杏蜜,几人开怀畅饮,一顿午膳吃得倒也尽兴。 出梨香苑时近正午,日头如火如荼,明晃晃的烘着青砖地皮儿,把个宫道两侧的花木都烤得蔫头耷脑。 东珠命人在显轿两侧高打起华盖以隔绝日照,然暑热那一浪接一浪的扑面而来,却是华盖无法遮蔽的。 不得已,东珠选取捷径,带人横穿一条竹林小道以躲避暑热。 云汐懒懒的歪在轿椅上不愿动弹,身子被轿子一颠一颠的犯起了酒劲。 指尖撑着眉心正在昏昏欲睡,猛感显轿突的一停,一抹赭红遁入眼帘。 云汐的酒劲立时醒了一半,脊背挺直微微前倾,向显轿前方的银发男子看去。 “九王爷?” 男子仰观女人妩媚精致的容颜,凤眸里悄然掠过一抹惶然的光亮,而对她同样专注的凝视眼神,毫不避让。 勾唇冷笑,男子说得直白: “云贵嫔,还真是冤家路窄。” 云汐心头微凉,可她并不气馁。 单凭他这满口生硬的语气,还不足以断定他是当真不认得她,还是故意装出来的。 云汐慵慵一笑: “王爷,不知您大中午入宫又抄小径,所为何事?” 华南赫表情麻木,耸了耸肩膀: “本王认为,这并不关娘娘您的事。” 今早华南赫是被府里下人们唤醒的。 一睁眼,扑鼻的血腥让他眉头重重皱起。 揉着跳突发痛的太阳穴,他茫然看向四周,顿时被地上两具伏尸和墙面上喷溅的血迹,惊得心跳急剧。 当时,两个小厮面面相觑,谁也不敢多话。 这个九王性情怪癖,喜好圈养猛禽,喜喝花酒却又洁身自好,从不近女色。 他把自己和美女们关在院里喝酒唱曲,从来不让下人留下伺候。 若是哪个不长眼的运气差,坏了他的规矩,不是被扔进豹笼活喂了黑风,便是被剥皮拆骨做成掌中灯、人骨扇、人皮玉面屏风,等等的例子数不胜数。 很明显,有着先前的血腥事件,彼时面对两女的尸身和满屋鲜血,就连华南赫自己也信,她们是被他昨夜醉酒后失手杀死的。 华南赫被小厮们扶到椅上,凝神叹气后,吩咐他们选上好的棺木将人好生发送了。 后小厮告知,宫里的喜公公适才来过,替静乐郡主捎话说想念九皇叔,要他务必到朔风堂见她一面。 华南赫先行顺轿前永露寺,听慧蝉大师讲经。 这是他每每被烦事困扰,辗转不得解脱时都会做的课业。 接着,他在闹市街的知名店铺里买了些静乐最爱的糕点和女孩玩的布偶、如意、九连环等消磨时间的小玩意儿,进宫去探望她。 朔风堂地处偏僻,远离后宫东西十四局,故而为早点见到女孩,华南赫走进竹林的羊肠小路。 不想才走至一半,便遇到了上次与之争吵的麻烦角色。 此时云汐直视男子的清冷决绝,心房如被数枚钢钉穿刺。 她强装镇定,向周遭张望一下,歪头轻笑道: “再往前便是朔风堂的地界了,莫非皇叔要去私会静乐郡主不成?” 那日景阳宫里,眼见他对那任性刁难的小姑娘百般维护,云汐心中已经生出很不好的预感。 到底那两人是何关系,她急于一探究竟。 华南赫容色不卑不亢,冷冷抱拳,不屑的目光横扫显轿高处的女子: “小主不必将话讲得太难听,都是拜你所赐,郡主才会搬到朔风堂。本王身为皇亲国戚,过去探视一二并不为过。烦请娘娘命轿夫闪出一条道路来,容本王通过。” 原来,真要去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。 云汐面色苍白,一颗心顿时跌入深渊,既觉焦灼又有股子苦涩,那滋味就像有颗酸酸的梅子卡在喉咙里,吐不出、咽不下,只憋得她五内焚烫。 夫君,你究竟怎么了?你难道真的忘记从前了吗—— 华南赫自然听不到女人发自内心的沉痛呐喊,他只留意到她的一只小手紧抓着显轿朱红的横木,五指颤抖似乎正在怄气。 阳光下,那裸露在湖蓝轻纱下的半截子手臂仿若冰雪雕琢,凝白得有些刺目。 若站在男人的角度上看,这云贵嫔当真算个尤物。 等等,她今日穿的这身湖蓝…… 陡然间想到了什么,华南赫急忙停止翩飞出格的思绪,身子偏转,扳着俊美的一张脸: “怎么,主子不愿先行?那好,微臣让路,主子快快通过吧。” 须臾,云汐神现忧伤,语顿正色开口: “那日皇上下过口谕,让郡主搬去朔风堂的目的,便为的她清修学习礼仪规矩。王爷身为异性外戚本不该随意进出后宫,殊不知长幼男女有别,如今私下探望郡主就更不应该了!” 华南赫将双手拢在袖中,斜睨座上的女子,双眸难掩讥诮: “本王真是想不通,贵嫔主子吃穿用度奢靡不懂节俭倒也罢了,如今越发有心狗拿耗子,多管闲事起来……” “王爷,请您注意分寸。” 东珠立在显轿一侧,微嗔着提醒。 华南赫不以为然,扬唇讥笑: “是本王该注意分寸,还是这妇人不知廉耻,不顾嫔妃仪态在光天化日之下阻拦本王?” 东珠立时哑口。 云汐沉面,拳头猛敲横木: “既然王爷如此污蔑本宫,本宫今日不肯让路也不肯先行,就看王爷如何踩着本宫越过轿去!” 华南赫气得颜面发红,灰白的眉毛斜飞入鬓,一抖宽袖大呼: “你是疯子,本王却不会在此陪你无理取闹,告辞!” 云汐心痛不已,颤抖的嗓音清凛且气急败坏: “华南赫你站住,本宫没让你走你敢走——” “你们又在吵什么!” 待华南赫抬眼之际,只见对面明黄锦袍迎风“剌剌“翻飞,年轻的帝王率领仪仗,转眼走到众人的面前。 他举高视线投向五官愠怒哀怨的女人,随即转眸,挑眼看向容色不羁的华南赫: “朕没传召皇叔,大热天的您如何进宫来了?这是发生了何事,惹得皇叔与云贵嫔在此处争吵不休?” 云汐的身形晃了晃,面对多疑的帝君突然而至,当下表现出几分慌张。 这样微妙的神色变化,恰好落入华南赫深邃的凤目中。 他神情从容,象征性的向帝君拱手一礼,浅笑着用食指挠挠鼻梁,态度玩世不恭: “回皇上,也没什么大事。静乐在朔风堂有些日子了,微臣甚为惦念,今日想着入宫与之见上一面,可巧在此处遇到了贵嫔娘娘。 都怪臣一时兴起,正与娘娘玩个游戏,名叫‘我们都是木头人,不准说话不准动’。”